「哎呀，就跟你說這種事情在一開始就得全都處理好啦，」人生目前已經落在壯年期邊緣的上司，以過來人常帶有的優越感語調對我說著。「不然到時候就會像我女兒這樣吼，青春期的時候就會跟你開始抱怨當初沒幫她買什麼雙眼皮、瘦子、大胸的基因啦！」
我無奈地看著他稀疏的頭頂，心想著應該花錢幫你兒子把他的禿頭基因去掉比較實在吧。即便時代在進步，愛倚老賣老的上司不論何時都存在。在職場上想請個半天假真是無比煎熬，難就難在就算是小事情，也會被刨根究底地問個沒完。
約在十多年前，台灣也不落人後地通過了『人工基因選殖受孕』的相關法案。在人類全基因定序已經完成的這個時代，多數基因功能大致上被鑑定完畢，再加上基因轉殖作物及小鼠的盛行，人類胚胎的基因轉殖終於不再只是癡人說夢。經過長達一世紀的臨床試驗，與眾人引頸企盼之下，終於發展出一套利用病毒來將人類精子和卵子做穩定基因重組的系統。簡而言之，就是以人工方式來決定在小孩身上表現的基因。不過這些基因表現僅限於父母親身上帶有的性狀，否則道德倫理上觀感不佳。例如父母雙方都是華人，想生出金髮碧眼的孩子就是違法的。且這樣的技術所花費的金額，是一般平民牙一咬可承擔的價格。
時代不一樣了。
父母希望孩子能贏在起跑點的心是相同的，只是有了更具體的方法來達成。
五歲的女兒李粒酶，就是這種嶄新人工受孕技術的受惠者。我和妻子沒有太多的能力，只幫她買了高智商的基因和加價購的情緒管理基因。其餘時髦的基因我們實在沒有更多預算，不過這就足夠了。我們期許她會是個聰慧的女孩，憑她的腦袋瓜就足以讓她在社會上蹭口飯吃，而不需要靠她的容貌。『這是我們夫妻給她最好的禮物了』我們這樣自我安慰著。
「…嗯？是妳們家妹妹不舒服啊？那也沒辦法了。」上司慢條斯理地幫我手動將員工證刷退。他終於結束了長達半小時的演說，我道謝後便迅速離開，以免夜長夢多。工作比我更忙碌的妻子將女兒送來公司後就先行離開，由我帶她去看病。到會客室一看，女兒正恬靜地看著自己帶來的繪本。照顧一個聰明的孩子十分輕鬆，她總能感受到你是不是真的要生氣了，然後馬上變的乖巧溫順。我真拿她沒辦法，但同時也以她為榮。我出聲喊了她，她便看向我，露出一個和妻子極為相似，牙齦外翻的笑容。
在原本執行人工基因選殖受孕的診所倒閉的情況下，我致電衛福部基因局求助。那邊的人員協助我轉去耳熟能詳的大醫院就診。在健保倒閉的時代，大醫院的就診金額相當可觀。這也是六年前我們為何選擇小診所的原因。
但我萬萬想不到這是錯誤的決定。
女兒的身體最近出現了小小的異狀。說是異狀，其實只是出現小小難以治癒的傷口。最先開始發現是在嘴巴內側，後來連皮膚也出現了。因為不管擦什麼藥膏也不見起色，妻子擔心不已。我熬不過她無盡的叨念，只好答應請假帶女兒來看診。現代的身分證內含晶片卡，裡面整合了個人的基因資訊，所有的治療也強調個人化與專一性。以往手術前需要打麻針，會給一張切結書，讓你勾選有無重大病史等等，但往往病人對自己的身體也不甚了解，出了事之後就吵著告醫生。有了全身的基因資訊後，保護醫護人員也同時保護患者。而我手上正捏著女兒含有基因資訊的身分證，在遼闊的候診室等待。
「李粒酶小妹妹在嗎？」身穿白衣，看起來很精悍的護理師領著我們進診療室。
「請坐。」醫師是為三十多歲的女性，細框的眼鏡給人專業的印象。她用冷冰冰的語調說道，「我查看過您女兒的病歷了。」
於是我簡單陳述了她最近的情況，醫師一邊聽著我的陳述，一邊敲打著鍵盤。醫師問我當初人做工基因選殖受孕的診所名稱時，我據實以告，感覺她姣好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女兒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教養良好地雙手放在大腿上，也不東張西望，視線落在對她而言可能有點高的桌子上，不發一語。
「……李先生，是這樣的。」她停下操作電腦的手，鏡片下的眼睛如沉穩機械般地望過來。我感到後頸像是被機械手臂捉住一般，涼涼地無法動彈。「我們懷疑您女兒的基因資訊可能被竄改。」
我目瞪口呆，聽起來是很詭異的事情。隨即馬上追問是怎麼一回事。
她的口中說著那間無良診所是怎麼利用低廉的價格吸引客戶，以及盜用別家醫院所代理的基因。最後是把胚胎的端粒酶基因默化，造成孩童細胞分裂的修復問題，才能藉由回診賺取更大的利益。他們配合駭客技術，能把孩童身分證內的基因資訊竄改，使你一時之間也無從得知。女兒出現傷口的部位，都是一些較常更替的細胞，因分裂次數較多所以問題先發生。至於是怎麼搞到東窗事發而使整間診所消失就不知道原因了。據醫師所述，已經出現了多名案例，我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醫師推薦我再做一次全基因定序，以確定病痛的癥結。除此之外，她也推薦了兩種方案能治療我女兒，只是都所費不貲。
「全部都交給您處理了，醫師！要花多少錢我都不介意！」那可是我唯一的女兒！
她點頭微笑，動作輕緩地從抽屜中拿出合約書。關上抽屜的瞬間，我似乎看到了某間診所的符號。不過，我想那大概不重要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