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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O個人創作:二創原創插畫、曲繪、手作

次品

  細胞培養室外,手機鈴聲第三次響起。

  除了之前總愛奪命連環叩的那個人,還真是嚇壞邊緣人。在門外寂靜空間蔓延的和弦音,單調不安。嘀嘀嘟嘟電子音的致命煩躁感,搔得被實驗衣包裹的後頸,有點刺癢。不想用橡膠手套去抓,因為東摸西摸,死的不是是自己、就是那些豢養在培養盤裡的小東西。

  何若穎吐了口長長的氣,離心機上面的數字顯示「05:32」並倒數著,她把手套反著脫下,再倒過來,兩手拉著開口處快速甩兩圈,將空氣唰一聲擠入沾黏的空蕩手指,炸開一個五指氣球。甩掉腳上的拖鞋,踩上室外的帆布鞋。應付反覆的穿脫,鞋子的後腳跟部早已扁塌,從前方看是正常的帆布鞋、從後方看倒像是一雙拖鞋。

  踏著彷彿雞腳的滑稽腳步滑行到座位旁,拿起手機。是不認識的號碼。就算是推銷宗教也好,她等待一段非日常的對話,於是有點期待地將螢幕上的電話符號滑成綠色。

  「喂?…若穎嗎?我是芷芃啦。」在資料庫中找不到的聲音。其實如果詐騙集團隨便自報一個她認識的姓名,或許一時半刻也察覺不出來。「妳知道我最近要結婚了嗎?」拿著電話的左手小指傳來一股淡淡的橡膠味。就如同那股稀薄的味道般,貧弱的海馬迴微弱地回想起好像似乎曾經在社群軟體上滑過這件事,所以回覆肯定的答案。

  「妳要不要來當伴娘?」居然不是問要不要參加,而是直接飛越了幾個層級。放電失常的腦迴路,讓她只發出了很傻的疑問聲。

  「十一月二十四日妳有空吧?」電話那端又問。似乎浮現了那張標致的瓜子臉,笑起來蘋果肌紅通通,眉毛卻是下垂的,像是很困擾的苦笑。「因為妳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才問的,其他我也不知道要找誰了,拜託嘛好不好…」

  硄噹一聲腦殼被重擊了一記。在充滿論文的腦海裡不斷衝撞,直到那些英文字母都被沖散成無意義的字元,聲響也不善罷甘休……誰?拜託我嗎?

  再進到細胞培養室,離心機早已閃著「00:00」。擺弄著橡膠手套,回味著那幾句話語。她嘆口氣,離心管內的細胞液好像沒那麼冰了。機械式地用酒精消毒擦拭離心管身,再拿進細胞操作檯。

  ……畢業已經七年了。努力回想,想證明一些她們之間所謂的「好朋友」事跡,畫面卻倏忽指尖,輕易飄渺。

  最像「朋友」的一次,也許是大三那年暑假,埋首實驗過了頭,在側門的便利商店買午晚餐時遇到了邱芷芃。總是鋪著精緻妝容的她,卻素顏梳著一個包包頭,看起來不比平時煥發,這才發現一直以為的玩樂咖,原來也和自己一樣,進了別系教授的操勞實驗室。

  一邊吃著不知道是雞肉或是豬肉的調理包微波餐盒,邱芷芃不知為何只吃著十元的茶葉蛋,像在閒聊般地問她:「妳愛不愛妳男友?」字字句句像微波便當裡的乾飯粒,令人難以下嚥。或許打從一開始何若穎答不答話,對方都不介意。她不那麼亮麗的側臉自顧自地低語:「我很愛很愛我男友喔。」對於她口中的『男友』,大略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好像是外系的一個學長吧?那些與自身無關的系上八卦,她都覺得無聊。對當時的何若穎而言,多背幾個生理機制和代謝路徑,遠比記住他人的瑣事更重要。

  事過境遷,現下的她想要改變漠不關心的性格,卻力不從心。只好把仍然沉在無人深海的原因,歸咎於太過單調的生活圈。

  把離心管內的細胞彈散,加入新鮮的紅色培養液,接著用電動吸管把牠們回種到新的培養盤裡。感情真的可以像這些永恆的癌細胞一樣,可以永遠不死地不斷繼代嗎?只要留心不要讓細胞們被其他雜菌汙染、以及記住時間點小心翼翼地分盤,就可以永恆保有。

  將培養盤放入CO2細胞培養箱內,輕輕鎖上玻璃門,再關上第二層外門。

 

 

  綴滿亮片和水鑽的禮服,是浸了糖霜的七彩蛋糕,讓人產生甜蜜美好的幻覺。準備結  婚的女子拉出一件又一件的華服在身上比劃,神采飛揚著,洋溢幸福的光芒。彷彿與何若穎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愛上別人了,分手是最合理的處置吧。」交往年數快要邁入兩位數的前男友,好像是這麼說的。何若穎講求理性和效率,不吵不鬧地和平落幕了。她喜歡規劃好的人生,大學畢業後藉著成果輝煌的專題研究報告,推甄進入前四大頂尖的研究所;碩士期間貼海報比賽、畢業論文得了全校的第二名;碩士畢業後又順遂地在同系所繼續攻讀博士……但也許是運氣不好,博士論文怎麼樣投遞都只得到「reject」的評價;還有,今年初被甩了,想在三十歲時畢業結婚的計劃告吹,這大概就不能用幸不幸運去歸納理由。

  接二連三,讓何若穎感到無力缺氧。腳底不知道何時淤積一灘黑色沼澤,慢慢地讓她陷進去,以慢動作張牙舞爪的陰暗怪物,黏稠地抓住她的腳踝。腦中充滿泥漿,光一句「因為妳是我的好朋友」,就腦波很弱地屁顛屁顛跟著淌渾水。不過,生活中除了宿舍和實驗室以外,能加入「婚紗店」這一選項,也是滿新奇的。而且說不定朋友這場戲演著演著,還能假戲成真,那就更好不過。

  「這件好看嗎?」也曾是大學同班同學的小嵐,輕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屁股看起來有點大。」邱芷芃聽到評價後毫無不快,又再度拉上更衣室的簾子。伴娘服早早挑完,剩下的時間就是看準新娘飛舞在禮服的花叢中,尋找婚宴當天的三套穿著。

  若穎與其他兩位伴娘雖然都不是很熟稔,但好歹是活到這個歲數的女人,一般的交際應付能力大概是有的。她們幫邱芷芃挑著合適的婚紗,時而穿插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被找來的小嵐、阿彭幸好是性格溫婉的聰明人,不會自討沒趣的去踩警報區域--不詢問感情生活、也不詢問她何時畢業。所以相處還算是愉快。

  敲定了進場、敬酒、送客禮服後,步出店面,外頭已入夜。體面的B牌轎車來接邱芷芃,下車的是年紀比她們大上一輪的中年男子。男人的漆黑得發亮的皮鞋踩在路面上叩噠叩噠,讓人感到拘束而窘迫,何若穎只能尷尬地數著倒映在鞋面上的路燈光點數目。

  扮演著友人角色的她,開心地笑著說那是她的未婚夫。

  短暫交流後,目送車子駛離中山北路,阿彭誇張地伸了懶腰。

  「學長看起來老好多。」何若穎鬆了口氣,隨意緩慢地說感想。對於大學時期芷芃的學長男友的臉,實在已經沒印象。

  旁邊兩個人的空氣凝結,阿彭伸懶腰的手甚至維持往上舉著的姿態,小嵐僵硬又疑惑地反問,「學長?妳說什麼學長?」

  「妳也太扯了吧,那個怎麼看都不是學長吧!」阿彭又恢復放鬆,一臉不可置信地認為她在開玩笑。

  只好未置可否、模擬兩可地含糊點點頭來掩飾無知。

  阿彭說,她跟大學的那什麼學長早就分手了,剛剛那個人是她的上司。而且小嵐還淡淡提醒,最好不要在邱芷芃面前提起前男友的事。何若穎悵悵然地想,原來新郎並不是她當年「很愛很愛」的那個男友啊……。其實也很有道理,不是嗎?也是爽快地被拋棄了。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老闆傳來的訊息『昨天的螢光圖請再重挑』,下一則是『我明天meeting要看到』。雖然那實驗室的惡魔總是說著不太會用這些3C產品、連標點符號都不會打,但用來遙控學生倒是挺行的。她根本懶的把它點成已讀。

  雖然想要改進自身的性格缺陷,多關注一下周遭的人。不過說穿了,關心的程度終究是輸給了老闆盛怒的臉。

  無暇延續話題,以要回學校為由,草草揮別了昔日同窗。

  阿彭只以聳聳肩來回應。

 

 

  長得像紡錘狀的人類肝癌細胞株,在顯微鏡底下看起來單層地貼附著,是活得健康的證明。細胞的代謝物,將培養液從前幾日的鮮桃紅色變成帶點橘色的鮭魚粉,不能讓顏色再變得更黃了。何若穎依照這七年下來早以內化的SOP,噙著睡意幫牠們繼代。迎娶之日,約好七點要到邱芷芃娘家。所以必須要更早來實驗室先處理細胞--雖然這個時間她的指導教授不會來。也許婚禮結束後,再來露個臉做秀一下吧?

  她實驗室老闆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個悲慘的乾皺老女人:近六十歲了卻未婚、在實驗室裡裡外外種一堆多肉植物、對學生極其囉嗦龜毛,最糟的是喜歡推翻自己說過的話,「記憶力比金魚還差。」碩班學弟常常翻著白眼,替這位老教授下眉批。有什麼辦法,覬覦老闆的名聲與人脈,冀望對前途有幫助。可是博班邁入第五年了,卻怎麼都看不見人生路標,就像那一排仙人掌一樣,虛張聲勢的刺配上成長遲緩的本體,之前到底哪來的本錢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眼下也沒人願意娶她了,最壞的打算也不過是像那老化的傢伙一樣,孤身寡人地當個學術界權威,為科學奉獻一生。即使感嘆著,還是不忘離開細胞室前隨手打開UV燈殺菌。

  從學校搭早班捷運轉兩班車往南港過去,一些親友已參差地到場,伴娘們輪流更衣或讓新秘整妝,閒下來的人就帶著惺忪不自然的睏倦笑臉,幫忙她的家人佈置闖關遊戲。

  人工製造出的費洛蒙味男性香水,在未醒的空氣中霸道擴散,不自然的衰敗甜膩香味像快腐壞的豬肉,比不協調的腳步聲還更快入侵嗅覺神經。穿著黑西裝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進到客廳。若不是其中有個人拿著捧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從這群如翻模般的中年男人中,分辨出誰是新郎。保鮮年齡過後示人的還不都是一樣的臉、一樣的體臭,差別只在身上貼有的金錢標籤。

  冬日早晨的陽光斜射,親友們在昏暗客廳的光影中大笑著,幫忙玩著尋找照片、猜謎等關卡。五輪結束之後,再轉移到裡面的餐廳。邱芷芃已著裝好一襲白紗,整個人像是坐在棉花糖似的裙擺中。像是在苦笑的臉不知道是不是有化妝的關係,看起來紅撲撲地特別圓嫩,直到此刻何若穎好像才真正辨認出,她就是當年的那個女孩。

  新郎拿著花束,單膝下跪,再次求婚。替新娘穿上高跟鞋之後,偕新娘一同在父母前跪下拜別。

  催淚的場面過後,是幾個伴娘出動的時機,幫忙拿扇子、提囍糖,最重要的是幫忙提裙子下樓梯。很不專業地踩了幾次不知道是自己或是別人的衣物或腳後,在黑傘的庇蔭下終於把新娘送上綁有竹子的禮車。

  「遽遽上去!莫錯過時辰!」只會說客家話的矮胖媒婆拉大嗓門催促著。

  行駛了大半個台北來到三重新郎的家,時間足以讓小嵐阿彭跟若穎每人平均補了一次半的妝,自拍到所有表情都用盡。

  新娘坐在前車,已踏了瓦片過火爐,三人又匆忙揮開一切衝去前面當護衛小精靈。總算是安然於時辰內抵達。

  「這是我們的客家麻糬,跟外面都不一樣,你們一定沒吃過!來吃吃看!」講到子音有「ㄐ」的字就特別聽得出口音的老男人到處招呼著客人,手捧的小篩子上面堆滿了花生粉。

  「不准再吃糖果了!」花童的母親嚴厲斥訓,穿著白色褲襪的小女孩坐在地上耍賴。

  「親家母,我們下次可以一起去陽明山上泡湯,我剛好有券!」左邊的媽媽很熱烈地跟右邊媽媽拉近關係,右邊的媽媽卻一直保持距離吃吃笑著。

  明明比南港那邊的屋子寬敞,但兩家人同聚一堂,使得廳堂感覺更加狹小。客家話夾雜著中文,喧鬧的對話貫穿飛躍著,整個空間充滿各種情緒,沸騰到快要炸掉,每個人看起來都像是嗑了些什麼一樣。

  穿著白色長裙的三人,和新娘悄悄躲進新房內。無肩帶的禮服得以支撐厚重的裙擺,是藉由在背後綁得跟肉粽似的馬甲。折騰了一場,該往下滑的東西,還是不能違反地心引力地往下滑。幸好裡面穿的是NuBra加封箱膠帶,邱芷芃就很豪氣地直接鬆開。

  「怎麼樣?都還好嗎?」六隻手一同雜亂無章地幫忙整理馬甲的帶子,邱芷芃一面問。無論她們是不是真的有「朋友」的身分在,她對周遭的照顧,是令人憧憬的特質。

  「好羨慕喔!」「我也想結婚了!」只有何若穎愣愣的,不太確定心裡是什麼感覺,卻感覺腳趾涼涼的。赫然發現裙擺是濕的,一攤水從門縫邊延伸到房內,深原木色的地板與她們的專注相加乘,才會讓水淹到腳邊都沒發覺。

  「好像淹水了。」

  同時外面也發現事態,房門啪一聲被打開,婦人拎著小男孩的耳朵大罵著什麼,四個人都呆住了。

  好像是放在客廳的除濕機的儲水箱,被打打鬧鬧的親戚小孩踢裂了。

  芷芃的未婚夫拿著抹布與臉盆進來,並帶上房門。他嚴肅的臉與在人前的表情反差很大,在人前的笑臉是什麼樣的?想不起來,只堆了一張張如歌劇魅影裡頭毛骨悚然的白色笑臉面具在腦海裡。他問了芷芃幾句狀況後,和其他人皮笑肉不笑地寒暄。

  「水也麻煩妳們處理一下吧。幫我把水擰在臉盆裡,等下我媽可以拿去澆花。」他遞過手上的東西給小嵐,後者呆呆地接下。短暫視線接觸,讓若穎接受到他眼神中的居高臨下,那是一種自傲者散發出的侵略性臭味。她對人的細微感情變化難以察覺,相對地卻對迫近自己的惡意十分敏感,也許是那高到不得了的自尊心作祟,總之十分不快。

  男人出去後,穿著高跟鞋與及地長裙的小嵐,還真的蹲下來用抹布擦拭著積水,蓋下去的布一下就吸飽了水,她反覆地在盆中擰出淺淺的灰水。『開什麼玩笑?』,若穎想著。朋友受到如此不尊重的對待,芷芃卻什麼話也不說,低著眼,僵著嘴角的弧度。

  後半場宴客,何若穎顯得心不在焉。渾噩地挽著某個伴郎的手走位待命、吃著食不知味的菜餚。越來越納悶,是不是只要到了適婚年齡,都得在現實的逼迫下妥協?運氣好的,找到兩人之間有火花的對象結婚;運氣不好的,就從剩下的手牌中,抽一張數字花色最好的打出去?回想起亮晶晶的轎車跟皮鞋。四十多歲的「有錢」男人,不是黑桃A,也有個紅心J的價值吧?

  沒有工作空有學歷(而且還尚未畢業)的熟女,又有多少剩餘價值呢。

 

 

  即便抱著對馬齒徒長的恐慌,無情的日常生活還是不斷追趕。同棟研究大樓的五樓,格局與何若穎所在的九樓相似卻又陌生。杳無人煙的走廊與薄薄塵埃的氣味,還有發電機運作的低吼,有著安心的熟悉感。

  長廊走到底左轉,出現一道帶著歲月痕跡的門,上面掛了用標楷體製成的『基因轉殖實驗室』牌子,她敲敲門。

  「不好意思,我是劉老師家的若穎,想來拿之前說的clone。」

  實驗尚在初階試驗階段時,找認識的老師,把實驗材料借來借去是很正常的。大頭們先講好,底下的學生再聽命行事。雖說她們實驗室經費一向充足,卻是出了名的鐵公雞,能借到的東西就暫時不買,就算失敗也不會浪費錢。

  在長長的實驗桌上正操作著什麼的是一位男學生,穿著白色實驗衣,底下穿著絕對會被環境安全委員拍照檢舉的夾腳拖鞋。他轉頭瞥了一眼,似乎有點迷茫地想了一秒。

  「等我把PCR加完。你要拿那個… HepG2嘛?」他說了一個肝癌細胞株的名字。她點點頭。

  只能在門口附近站著,不動聲色地觀察別人家實驗室。學生們或坐或立,有的在座位上看電腦、有的在桌前操作儀器。

  「好像在這棟沒怎麼看過你?」反正閒著,明明自己也不喜歡在專注的時候被打擾,但還是忍不住搭話了。在這棟樓也待了七年了,她自認為對進出的學生老師應該都有印象才對,只是錯估了自己對人臉的觀察力。

  「我不是這邊的學生啊,是林老的關係才來幫忙。」一邊說,一邊靈活地使用著微量吸管,將少量液體分別loading到96孔盤的每一個小洞中。最初的視線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向這邊。這樣說話也比較自在。他口中說的『林老』,應該是這間實驗室主持人的太太,聽說也是某醫學院的教授。夫妻都是教授益處多,不但paper可以互相掛名,資源財產也在檯面下共有。嫁個同是教授的人也是不錯的未來。

  未置可否地含糊回應,問完之後又有點後悔,覺得很沒意義。

  「所以,這邊晚上有什麼好吃的?」

  「……是有一些還可以吃的東西啦。」

  「等等一起去吃消夜?」聽起來好像是問句。牆上時鐘的針快指向數字「8」了,正常來說不是才剛過晚餐時段嗎。

  「學長不要把妹了,算我求你趕快進去用細胞,我排你後面耶…」某個男生從堆滿東西跟架子的實驗桌間隙中向這邊插話,倒也不是真正生氣,只是想虧幾句。何若穎看過這個學弟,貧瘠的記憶裡,似乎有一同上過某堂選修課的片段。

  雖然其他人都裝作在忙自己的事,可說不定其實都在關注門邊的一舉一動呢。突然感到些許的不自在。

  「妳會把細胞馬上解凍吧?我弄一弄等下上去找妳。」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完成了96孔盤,現在正帶著厚棉布手套,拉動液態氮桶裡面的金屬條發出鏘鈴的細細聲響,一支金屬條上有五個管子,他從上面拔下一支如同小拇指大小的塑膠凍管,用兩根指頭捏著交給她。

  「我好像根本不認識你?」她困惑地接過,隔著手套依舊很凍手。

  「蛤?我叫江晨傑,晨曦的晨,傑出的傑。妳快點拿上去啦!存活率太低可不要怪我!」

  即使是被凍僵的手,手心握著凍管,仍莫名地冰冷。

  何若穎聽從建議飛快地衝上樓梯,可能是江晨傑那急迫的語氣,讓她徹底忘記平時都是懶惰搭電梯的。

 

 

  初夏的某個星期五晚上,邱芷芃在Line群組上約了伴娘們出來聚餐。

  她穿著輕裝露出手臂,微微隆起的肚子和她纖瘦的四肢形成反差;小嵐跟阿彭,則是以一般的OL姿態登場。素色上衣搭配今年流行的深色寬褲,看起來不那麼相同,但是乍看之下也說不出差異在哪裡。是一種即使在街上遇到,何若穎可能也認不出她們的程度。所謂的受雇於人,就是這麼回事嗎?與她的世界相差甚遠,就算試著想像,也因為腦子太貧乏而中止。

  閒聊一輪才知道,邱芷芃結婚後真的住進當天淹水的那個房間了。嫁進傳統的家庭,大概也沒其他選擇。光是用想的背脊就發涼,跟獨裁又節儉的丈夫一家人住一起?真是件寒毛直豎的事情。

  邱芷芃說每天都閒得發慌,有空的話隨時可以約。據說懷孕四個多月了,丈夫跟婆家叫她不用工作,在家裡好好安胎就好。半年前在婚禮的空檔曾經跟何若穎提過,想要當上小主管、踢掉惱人上司的邱芷芃,已經枯萎了嗎?

  小嵐跟阿彭說著類似『好羨慕』之類的話語,從工作上的鳥事,聊到近期的桃花。小嵐有穩定的男友;阿彭則是在跟年紀比她小的男生曖昧。

  「那妳最近有什麼好對象嗎?」源於籌備婚禮,湊在一起的次數多了,才比較敢口無遮攔的聊私事。尤其,何若穎說了論文終於被期刊『Accept』,意氣風發的,阿彭就漫不經心地問了。

  「……之前,有一起去跨年的對象?」

  「為什麼說的那麼不確定啊。」

  從去樓下拿凍管開始,江晨傑不知不覺進到她的視線範圍內。他主動找她去吃消夜,或者偶爾約她去逛街。沒確定過彼此的關係,至少是可以打發時間的相處。反正都單身。

  「是喔,很好奇妳會喜歡什麼樣類型的人。」阿彭用鑲著水鑽的指尖划著手機,幫剛剛的自拍照加美肌濾鏡。

  「樓下實驗室的研究助理。」很具體的答案,可怎麼就有點掃興。

  喜歡?說是喜歡,好像也談不上。說起學歷,他沒自己高;說起工作,萬年研究助理談何野心與似錦的前程;說起聰明才智,他當然遠比不上前男友。江晨傑的優點也許就是樂天傻氣吧,她倒也不討厭他的殷勤。但她的未來藍圖中,有個優秀的另一半,如果沒有學術成就,起碼也要夠會賺錢。

  「是怎樣的人?」盯著螢幕,手指飛快地輸入打卡內容。

  「有點蠢吧,把我的名字唸成何若『瑩』。」

  「哈哈哈,學長之前還把我寫成邱芷「凡」,半斤八兩!」……記得前陣子不是說這是地雷來著?本人倒是不在意嘛。

  「當年妳還說一定要嫁給他呢!」小嵐調侃。

  「愛情也不是全部啊。」她帶點尷尬淡然地說,撫著肚子,「很多事需要考量啦。」

 

 

  身穿博士服、頭戴方帽的何若穎站在氣球拱門底下。黑色長袍特別吸熱,氣溫高到讓人暈呼呼地,在烈日之下背上被逼得滲出一層汗水。稍遠處的江晨傑舉著看起來頗沉重的單眼相機,喀擦喀擦地照像紀念。即使參加了畢業典禮,也不代表可以畢業。其後的口試才是真關卡。她興趣缺缺,是江晨傑說什麼很難得、博士很難唸之類的,硬是慫恿她參加。

  手捧的一大堆東西之中有江晨傑送的、附有手寫的卡片向日葵花束。看來『穎』這個字還真是他的障礙,勉強看出右邊有個『頁』,其餘的就亂成團。雖然貼心,但不知道是不夠用心還是真的學識不足,她忍不住出言抗議了兩句。只換來江晨傑嘻笑地胡言亂語還有陪笑,她忍不住拿之前聽到的事來說嘴,「朋友的前男友不會寫『芃』。真是沒什麼兩樣。」

  「哈哈,我現在會寫了啦。」

  「嗯?」

  「跟你同班的邱芷芃?我前女友?」他一面拭去臉上的汗水,一面毫不覺得不妥地說。關鍵字一出來,咚鏘一聲徹底擊中何若穎,比「你是我的好朋友」這句話是還要更毫不留情地砸在臉上。

  他說,第一次在實驗室見面就知道是大學同校的學妹,馬上就認出來了。妳反而不知道嗎?

  他說,沒打算隱瞞,而且一直以為何若穎知道。因為臉書打卡看起來跟邱芷芃關係還不錯的樣子。

  腳下的黑色汙水好像又漫了上來,一股又麻又涼的不適感竄上來,幾乎令她暈眩。江晨傑身上的所有價值優點,都被一波波染上顏色。眼前的男人像在二手市場內,被貼上『Sale』的舊娃娃,邊角有點泛黃,明顯有著遺留被下來的、揀剩的痕跡。如果單純是學歷不如她,倒也不是很難接受;但若是認識的人的『前男友』,那又另當別論。她怎樣都不想低人一等,尤其對象是那個原本似乎還有點骨氣,最後卻向現實妥協的邱芷芃。

  見她神情不太對勁,江晨傑開始焦急地解釋。望著他,她懊惱的想著,怎麼能夠蠢成這樣、毫無防備地,輕易就被接近了?當初如果用點心在別人身上,多問邱芷芃或小嵐阿彭,是不是就能提早知曉?或推回到更早以前,大學時代若有多留心邱芷芃身旁那人的臉……?

  她想起邱芷芃隆起的小腹。還真以為自己有選擇嗎。女人嘛,不像男人可以越老越有價值。過了保存期限後就像是在垃圾桶裡兀自爛掉的花朵,沒人想多看一眼。即便是像她這般自傲又有頭腦的女子,仍必須為適婚年齡的到來做打算。人生計劃已經被打亂一次,又重新下定目標,想要談一場能安然步入禮堂的戀愛,卻又被突如其來的現實打擊。前陣子還可以留有餘裕地挑三揀四,沾沾自喜地覺得自己比起邱芷芃的眼光還是好上一些,現在卻有排山倒海的劣等感襲來。事到如今只能用他的善良來說服自己,把江晨傑放到她身邊「丈夫」的位置上,似乎也還不那麼壞……

  我不介意的。

  她顫抖地發出聲音,「我不介意的。」像是要堅定自己的決心一般,用平穩的語氣再重複一次……

  他的嗓音全被惱人的耳鳴蓋過。

 

  能平靜心靈的方法,就是回細胞培養室看那些不會背棄自己的生命體。除了原本維持住的細胞株以外,又多了之前江晨傑分給她的新細胞。培養箱裡面劃分為何若穎的那層空間,圓形的塑膠製細胞培養盤疊成兩座高塔。終於定好口試的日期,臨拿到畢業證書只差臨門一腳,再過些時日就可以跟這些東西說再見了,想想還真悵然若失。將雙手噴過酒精,把HepG2那疊培養盤取出在顯微鏡底下觀察,一切安然無恙;反倒是照顧比較久的那邊出了異狀。原本紡錘狀的腳還是成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額外伸出細如絲線的物體,貼附在底部。那些細線般的足,好似穿透培養盤,由指尖一路纏滿她的全身。所剩無幾的思考能力彷彿被牠們吸走般,只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細胞突變了。

  雖然細胞株有永恆性,但隨著繼代數增加之後,可能產生未知的突變。基因突變可能影響生理狀況、其他基因表現……這些都巨大地影響了實驗結果。有種被什麼龐大的生物,操弄於股掌間的焦慮。

  難不成,這半年來實驗突然變順利都是這個原因嗎?但,論文已經將要發表了……。

  要是沒察覺到就好了。

  用穩定的手將培養盤放回CO2培養箱,裝作若無其事地脫下手套。

  『這樣就好了』,她如此想道。

  然後她關上門。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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